恩师赵松庭离我们而去已整整两年了!
在这两年里,我不曾为恩师写下一个字,因为我不愿也不敢相信,他真的离我而去了。那个从我九岁起便悉心教导我的、慈爱的如同父亲一般的人,竟被死神当着我的面生生夺走了,而且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急促、那样无法挽留。两年前,得知赵老师病重人院的消息,我和妻子立刻放下工作,不顾一切地从北京赶往杭州,在他的病榻前整整照料了十天,这期间,我们每天都在祈祷,希望奇迹可以出现,希望能把恩师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万万没有想到,这十天竟成了我们师生最后的诀别!我一下子蒙了,想起近三十年的师生情,想到与最敬重的恩师从此阴阳两隔,不由得心如刀绞。念天地悠悠,再无处觅斯人踪影;叹人海茫茫,叫何处访恩师仙音!
痛失恩师的悲伤令我很长时间难以自拔,好几次睡梦中,我都梦到恩师给我上课,醒来时枕巾都被泪水浸湿了。我自幼是个内向而又倔强的孩子,即使受到父亲的责罚也决不流泪,可是,在恩师的遗体前,我第一次失声痛哭,以至于我母亲竟因此而得到少许安慰,说:"哦,这下我放心了,你原来会哭,将来我一旦去世你也会哭的。"她竟一直以为我是个天生不会哭的怪孩子。
在近三十年跟随赵老师学艺的过程中,我深切体会到恩师不仅艺高,人格更高。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楷模,是我永远学不完的一部百科全书。这短短的篇幅,记载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罢了,用以聊寄对恩师的思念之情。
早在五十年代,赵松庭老师的笛艺已名扬内外。随着一曲悠扬的《和平鸽》从北京、中国飞向世界———赵老师跟随中国代表团,使民乐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大放光彩。可是没过多久,莫须有的罪名却让这位艺术家"靠边站",让这位竹笛大师拉幕、看门、烧水!面对如此大的反差、如此沉重的打击,他没有选择沉沦,而是面对现实,兢兢业业地工作着。1974年的暑假,我去杭州向他学习,恰逢浙江歌舞团在胜利剧院演出。赵老师带我一起去看演出。热闹的舞蹈、嘹亮的歌声、各种器乐表演……一个个精彩的节目使我这个乡下孩子大开眼界,我兴奋极了!可是,我最急切盼望等待的,仍是赵老师的笛声。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我从台侧看到的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拉幕、闭幕……我跑到后台对他说:“您太累了,让我来做吧。”赵老师说:“不行,拉幕大有学问呢,你看,幕布要随着音乐徐徐拉开,还要配合灯光,有快慢,有节奏,这也是一种艺术。"在他的话语中竟没有一丝被剥夺演奏权的悲伤,从内心流淌出的依然是对艺术的钟爱。
在传达室当差时,他兼烧开水,小小的煤球炉总是烧得旺旺的,热水从未断过,他就这样用自己的辛劳,不断给大家送去点点滴滴的关爱。
周恩来总理得知他的这一遭遇,鼓励他在笛艺教育方面作出贡献。赵老师再次不负众望,认真编写笛子教程。他编几首我就吹几首,可以说我是他的教程第一个习练者。他还经常教我如何作曲,如何将传统的“起、承、转、合”结构在旋律中加以运用。
他一生中教过许多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门生一个个都是笛坛的优秀演奏家,而赵老师独特的教授方法也成为笛界一朵永远盛开的奇葩!赵老师对学生从不求回报,对家境贫寒的学生还尽可能提供吃、住等帮助。不仅仅对学生如此,他对朋友也从来都是鼎力相助。赵老师去世后,有不少得到过他帮助的朋友、笛商都跪在他的遗像前失声痛哭,而赵老师生前却从未向他们取过分文。他就是这样一个永远耕耘、奉献、付出,不问收获的人。即使是在他病危期间,他依然用语言、用眼神关心、鼓励着每一位前来探望他的友人、学生。
长期以来,我老觉得他是一个难解之谜。有时我常常自问:他为什么在落难中那样地理智、镇静?为什么受了那么多苦仍不改对民乐的忠贞?这些谜团直到我开个人音乐会,直到我当他的研究生时,才慢慢解开。
1991年,我在北京首次举办个人音乐会,在节目单的个人简历中曾写到“从九岁起跟随笛子大师赵松庭先生习艺",他看后对我说:“不要用大师誉我,就写笛子演奏家、教育家好了。"我尊重他的意见,在正式定稿时作了修改。其实,作为笛坛的一代宗师,"大师"对他并不过誉。他对中国民间音乐的研究之深之广又何止限于竹笛!他不仅会多种乐器的演奏,更对婺剧、昆剧、浙江民间的乐曲作过广泛的采集和研究。《早晨》《三五七》《采茶忙》《婺江风光》等等,无不是他从地方戏曲和民间音乐中提炼加工成的精品!而《幽兰逢春》则是他1976年平反后的一曲内心讴歌,他自比幽兰,在历尽坎坷艰辛之后,终于在春光的沐浴中吐芳斗艳!此外,赵老师还精通哲学、历史、文学、美学,并对《易经》有深入的研究。
我终于懂了,他的精湛笛艺来源于他高洁的品格,而他伟大的人格,则来源于深邃而古老的五千年文化,来源于中华民族深层的沃土!他的品格如同苍天古树,根深叶茂,任凭风霜雨雪的敲打,依然挺拔傲立!寂寞时他潜心探索,风光时他不为名利所惑。
恩师对我的要求从来都是严格的,他关心我的点滴进步,但从不当面夸奖我,其良苦用心在于使我不断向上而不止步。然而,酷爱音乐又不固步自封的恩师,当见到我在中西演奏合作方面的尝试获得成功时,他又是多么喜悦啊!恩师,您安息吧,学生会沿着您所开辟的道路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