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10日晚上,赵松庭先生的老伴(大家都尊称她赵师母)和大女儿杲杲给我打电话,说赵先生住院后经CT检查问题严重。第二天上午我就和校党办主任、老干部科科长一起,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主任医师告诉我已可确诊赵先生患胰头癌晚期,并指导我们阅读了显示已经扩散到肝区的CT片。我即要求医院无论如何要设法治好赵先生的病。主任说,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只能维持3至6个月。这真是晴天霹雳!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调整了情绪后,我们到病房去看望赵先生,只见他仰卧闭目,神态自如。我向他问候,他连声说谢谢。我见他虽然没有昔日那么神采奕奕,但双目仍然是那么炯炯有神。考虑到那个医院正在装修,环境、条件不大好,我提出请他转院,他马上摆手说不要了,并吟诵了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四句名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还说:"这里的医生都熟了,他们对我都很好,用不着转院。我这次住院大约也和前两次一样,要个把月时间,出院后,我要到美国去看看女儿”。听着他的这些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在想,赵先生的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而且,我发现赵先生的脸色中略透黄底。我的眼前浮现出前不久他在我校举办的离退休老干部迎春茶话会上,兴致勃勃夸奖学校的改革发展,展望浙江艺术教育的情景。但是眼前的他,脸可瘦削多了,说话底气也大不如前了
回校后,向班子成员通了气,并立即向文化厅领导作了汇报。从那一天起,我的心中就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赵先生的健康和生命。赵先生是中国民乐界的巨星和骄傲,他是我们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副会长、浙江民族管弦乐学会会长,是我们学校名誉校长,他的治疗及后事,我要负起主要责任。我要千方百计使赵先生生命的最后旅程走得平稳、欣慰和更有意义。这里面,也包含着我和赵先生的缘分。
那是在1961年,即将高中毕业的我报考上海音乐学院笛子演奏专业,已经参加了复试,但因为不会吹赵先生的《早晨》而明显落后于另一位考生,结果被刷了下来。回宁波后,我就设法找到了《赵松庭的笛子》一书,边学边练,不但明白了许多吹笛真谛,而且通过半年多跟着唱片的练习,同学们说我已吹得和唱片一样了。此后,《早晨》成了我参加演出的必奏曲目,赢得许多掌声,我常常为此而沾沾自喜。“文革”期间,我随部队进驻杭州,负责师宣传队的排练、演出。我打听到赵先生正在一边接受“大批判”,一边在乐器工厂制作笛子,我就特地到他那儿去看望(为此,那一年的"五好战士”差一点评不上)。他只和我说了一些制作笛子的话,但我们谁也没有提起《早晨》(当时是被禁锢的)。以后,在军民同台演出中和他相遇,我请他对我的笛子独奏节目提意见,他便问我是否练过Flute,说我"吐音吹得很好","乐音有语言性",是属于北方风格,还提醒我“要注意对长音气息的控制”。我向他请教《早晨》的吹奏方面问题,他却巧转话题避而不谈。1986年底,我从部队转业到浙江省文化厅后,就到他家中拜望,迫不及待地吹《早晨》给他听。他指导我气不要憋得太紧,不管轻重缓急,运气都要畅通。我告诉他现在有不少吹笛者吹奏《早晨》时没有忠实于他的“原版”,他说:“只要大家觉得好听,改动一些,也由他去了。”他的大度、宽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次他送了我两支笛子,是让我从他众多的笛子中挑出来的。我调到浙江艺术学校工作后,去他家的次数多了。我们常在一起拉家常。有一次他劝我说话办事不可太硬梆梆的,他张嘴让我看,然后说:“牙齿太硬,快掉光了,舌头不硬,所以完好无损。"他把自己吹了多年的D调曲笛送给了我,以后又送给我一支7孔大笛,说给我练气好用,并亲自示范几个高音吹奏的指法。
我从部队转业前后,曾得到朴东生先生的教益,并在他的指导下,依靠浙江省的政府部门和民乐同仁,筹建起浙江省民族管弦乐学会。建会前,我与赵先生商谈多次,听取他的意见。建会时,正值他被选为浙江省音协主席,同时,又被选为浙江民族管弦乐学会会长。之后,以他为核心,我省民族管弦乐学会年年开展活动,做了一系列的工作。为民族音乐事业的发展,赵先生操劳许多,每项活动都浸透了他的心血。但他从来都非常谦虚,说工作都是大家一起干的。我调人浙江艺术学校时,他是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他还是省民盟常委、省政协委员,事务很多,但却常常骑着他的旧自行车,夏日一头汗珠,冬天一身雪花,来校上课、开会。他常和我说:“艺术学校一定要升格办大学,我已经呼吁十几年了!"……这些往事一幕幕地萦绕脑际,使我难以平静。
在赵先生生病期间,校领导班子研定如下意见:1. 赵先生住院尽量缩小影响,免得他因接受探望而受累;他的病情要保密,免得他受惊而加速发展。2.对赵先生的后事要抓紧准备,以免不测。以后对他的宣传,把“笛子艺术大师”作为首冠,宣传他对民族艺术的贡献,要包括他的演奏、创作、研究、制作和教育等方面。3. 继承他的遗志,发扬他为振兴祖国民族音乐而献身的精神,要筹建"赵松庭纪念室"。4.及时向省文化厅汇报赵先生的病情。省文化厅党组书记、厅长沈才土和副厅长金庚初去医院看望,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朴东生会长签署的慰问电;中国音乐学院派人送来了聘请赵先生为“终生荣誉教授”的聘书;音乐家周大风先生、钱兆熹先生等友好、同事前去探望问候,还有从东西南北赶来的学生詹永明、张维良、戴亚、马彪、郑济民等的看望,在杭的十几位学生蒋国基、杜如松、邓世晖、王彦等轮流值班服侍,本校领导及师生的轮流看望,使赵先生受到了很大的安慰。但是,病魔无情地吞噬着赵先生的健康细胞,先生一天天瘦下来,胃口也没有了,三月初,进入了仅靠药物维持生命的阶段。3月8日晚上,在医院陪护的邓世晖老师告诉我,赵先生上午已抢救过一次。闻听此言,我打算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谁知,3月9日一早6时50分,我就接到赵先生儿子赵晓笛的电话:“爸爸已经停止抢救了!”我马上约了校党委林国荣书记等校领导商量,布置各方面开展工作,尽快赶到了医院。面对赵先生的遗体,我终于忍不住哭着说:“赵先生,我们都来看您来了……”
我们选择了赵先生生前最喜欢的一张“持笛半身像"作为告别会的遗照,书法家钱法成、画家何水法分别撰写了"笛声心声最美声寰宇永响,人品艺品崇高品世代长存”和“一代笛王南山庭松郁苍翠,千秋名曲故园幽兰喜逢春"。省委、省人大、省政协、省民盟、省委宣传部、文化部教育科技司、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等上级机关团体和毛昭晰、孙家贤、张曦等领导送了花圈,省委宣传部领导前来吊唁慰问。赵先生生前挚友曹星先生作了挽联“千古绝笛笛犹新,幽兰逢春春常在”,叫我代笔,当晚我特地将赵先生持笛半身像取来放在桌旁,边看着他,边写挽联,总觉得赵先生栩栩如生,在与我说话似的……
3月13日下午,举行了“悼念赵松庭先生座谈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赵先生的同事、学生和省艺校、省音协、省民族管弦乐学会的领导、专家50多人参加了座谈会。座谈会前,我特地聆听了赵先生亲自演奏的四首笛子独奏曲,越听越怀念他,越听越觉其内涵深邃。而我以前还自以为这些自己都掌握了……因此,越听越觉得汗颜。我感到,要想真正读懂赵先生,就要反复去听他的笛声!曹星等赵先生生前友好,俞逊发、蒋国基等赵先生的学生,讲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有关赵先生坎坷人生之路、艰苦学习研究、教艺育人的事迹.感人至深,催人泪下。3月14日的"赵松庭同志告别会",有500多人前来参加,为赵先生送行。
赵先生去世后,到赵先生家中吊唁,见客厅里摆设依然,赵先生的谱架上仍然放着原来的谱子和书本,赵师母说:"似乎赵先生刚外出,马上会回来一样。"我见到沙发后的角落上还放着赵先生前不久试制“篪”时用的塑料管。晓笛送给我一支作留念。我将此塑料管放在办公室里,即兴为赵先生的"一十百千诗"谱了一曲,以抒发我们要继承前人的事业,发扬赵先生为振兴祖国而振兴民乐的精神,为祖国的音乐事业、艺术教育事业奋斗终身的胸臆。同时,我望着这支塑料管,像望见赵先生一样,唱着昆曲风味的他的六言诗:“吹彻一根笛,行程十万里。读破百卷书,下完千盘棋。"只觉笛魂长留我心间。于是我轻轻地对他说:"现在,您已把笛子吹彻了,行程早已有几十万里,读书何止百卷,下棋更超千盘,您已经为祖国尽心了,您太累了,安息吧!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