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春,我获悉老师病重住院,急忙赶赴杭州前去探望。师徒相逢,悲喜交集,热泪满面。此时此情,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3月9日我刚返回狮城数天,传来了噩讯!这位为华族音乐事业做出伟大贡献的20世纪杰出音乐大师、著名笛子艺术家、教育家、理论家赵松庭先生与世长辞了!顿时使我沉浸在极度悲哀之中。
两年多来,恩师赵松庭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那种为人师表、言传身教、严谨治学、教书育人的道德风范,犹如兰花一样春常在我的心间,激动和鞭策着我为笛子艺术拼搏与奋进!
今天,新加坡华乐团、新加坡华乐协会、新加坡笛子学会联合举办笛子大师赵松庭先生音乐展,实现我们全体学生为举办恩师赵松庭纪念活动的夙愿。本人作为学生,缅怀之情自不待言,撰写此文追思老师的一生,以表达对恩师的怀念与崇敬。
“兰花”扎根于民间土壤
赵松庭先生出生于浙江东阳县一个书香门第,九岁开始吹笛,十四岁登台献艺。年轻时,他不顾社会的偏见和封建家庭压力,常常跟随家乡的民间乐手们学艺,从民间音乐的丰腴土壤上吸取了充足的养分。家乡地方戏曲的《三五七》、《二凡》、《小桃红》等婺剧曲牌,给他形成艺术风格和取得的艺术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赵松庭先生年轻时代做过小学、中学、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并立志献身于音乐事业。可是,当法官的父亲却强迫他学习法律。然而他的心一直系在笛子上,十七岁那年,拜昆曲艺人叶小苟为师,向他学吹昆曲。优雅的昆曲曲调使他着了迷,他一面吹,一面唱,直到今日,他还能背唱几十部折子戏的唱腔。
赵松庭先生虽然没有进入艺术学校学习,但他的音乐基础知识,都是在师范学院求得的。笛子是他的亲密伴侣,每年的暑、寒假期,他就参加昆曲“台下班”到处去游唱,整个青年时代的艺术实践,使他学到艺术院校无法学到的知识。在民间音乐和传统戏曲的养分里,在笛子演奏技巧上,使他熟悉了戏曲乱弹和高腔的热闹、粗犷、活泼、华丽的表现手法。他逐渐掌握了昆曲的典雅、秀丽,以声带情的音乐风格以及技巧上的八字诀:抑、扬、顿、挫、颤、叠、赠、打。为形成浙江笛子的演奏风格奠定了基础。
1949年,他冲破了封建家庭的樊笼,跳出了法律学院高墙,带着一根竹笛参加了文工团,从此,他的艺术才智得到了充分发挥。
浙江风格的开山鼻祖
50年代初期,赵松庭先生已蜚声乐坛。他突破了笛子的传统技法,敢于创新,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演奏风格。
中国竹笛历史源远流长,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从伴奏地位登上了独奏舞台。纵观笛子流派,北派刚劲明亮,以冯子存、刘管乐为代表;南派典雅秀丽,以赵松庭、陆春龄为代表。赵松庭是南北派大师中杰出的一位,他集理论、创作、演奏、教学于一身,立足南派,取北派之长,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形成了“柔中有刚,刚柔并济”,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浙江风格,创造性地发明了循环换气、气息控制等新技法,丰富了笛子的表现力,使古老的民族乐器更适应表现现代人民思想情感。
赵松庭先生创作的作品有十余首。代表作有《早晨》、《三五七》、《二凡》、《采茶忙》、《婺江风光》、《幽兰逢春》等,大都取材于浙江民间乐曲及戏曲曲牌,乡土气息十分浓厚,艺术性、技巧性都达到极高水平。他在1954年创作的《早晨》经演不衰,深受音乐爱好者和同行的喜爱,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佳作。乐曲以昆曲曲牌《点绛唇》为素材,全曲共分三段,大胆将南北派演奏技法相合,标新立异,写意、写景,运用笛子演奏技法描绘出旭日东升、晨曦四射、百鸟争鸣的早晨意境。1956年在“全国音乐周”演出后震惊乐坛。翌年,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早晨》一曲又博得了国际友人的赞赏。听他演奏这些乐曲,或刚如秋空鹤唳,或柔和熏风拂抑,或粗放如林喧闹,或细腻如浅流涓涓。运用自如,游刃有余,充分体现了他的独特艺术风格。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一般人只知道赵松庭先生是位笛子演奏家,不知道他在笛子的科研与改革方面还有着出色的成绩。中国竹笛的"音准”是个至今尚未完全解决的难题。这是因为中国竹笛与西洋长笛(flute)不同。西洋长笛由金属加工制成,规格、口径、厚薄统一;中国笛子则是天然竹管制成,规格不可能完全统一,开音孔的尺寸是掌握笛子音准的关键。赵松庭先生在60年代初就有志于解决此难题,悉心研究十余年。他根据音律以及声学原理认为,不同条件的笛子振动频率各异。要制造出音律较好的笛子,首先必须求出在各个不同条件下频率振动的不同数据,然后计算出开孔位置。为了这些数据,他花去十年左右时间,记六七本笔记,试制了近两千根竹笛,撰写出《横笛的频率音准计算应用》、《温度与乐器音准问题》两篇论文,为笛子的科研与改革填补了空白,先后研制了排笛、低音大笛、弯管笛、雁飞篪等乐器。
人们为赵松庭先生在笛子演奏艺术和科研与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高兴。但有谁会想到他在艺术生涯上所碰到的艰难遭遇?1957年被错划“右派”送到农村去劳改,每天虽有长达十二小时的劳动,但他始终没有离开亲密的伴侣一一笛子,他坚持基本训练,并创作了《婺江风光》。1962年回到了浙江歌舞团工作,1964年参加“上海之春”音乐会,创造性地用排笛演奏《婺江风光》、《采忙》,受到听众的欢迎,并录制唱片出版。音乐评论家李凌先生曾在《文汇报》上以《吹情》为题,给予高度的评价。1966年文化大革命,又剥夺了他吹笛子的权利,但他却利用这段时间来进行笛子的科研工作。他每天挨批斗后回到“牛棚”里,设法避开“牛倌”的监视,桌上摆着“我的罪行交待”作为掩护,却在那半开的抽屉下,暗暗进行着笛子频率数据的演算。他那填得满满的六七本数据,大半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求得的,而他两篇论文是在剧院里边拉大幕边写成的。当时,他为了培养学生,晚上在传达室看门或在锅炉房烧开水休息之际,为我们几个学生上课。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赵松庭先生几十年来和笛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多年来,恶劣的环境更加砥砺了他的意志,艰苦的条件更加锤炼了他的性格,他的思想更加深邃,感情更加深忱,艺术日臻完美。
1976年10月,笼罩中国大地的漫天乌云终于驱散了,他的笛艺生涯也重新得到生晖。组织把他调入浙江艺术学院任教,他整理了《中国竹笛教学讲义》,并撰写了《中国竹笛教学方法》的论文。1979年,他以《幽兰逢春》的新作倾诉了自己衷肠。典雅的慢板,低回而婉转,犹如作者在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坎坷一生。春天来临,这朵为音乐事业奋斗终生的“兰花”又逢春了!
几十年来,他先后在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西安音乐学院、台湾文化大学、杭州大学任客座教授,为海内外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并在世界各地演出讲学。1987年被评为中国国家一级演奏员,并担任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副会长、浙江民族管弦乐学会会长、浙江音乐家协会主席、浙江艺术学校名誉校长、中国文化部科技组成员,为笛子艺术事业的发展鞠躬尽瘁。1982年9月,恩师赵松庭登上泰山玉皇顶所作的一首五言律诗“志在玉皇顶,白头攀紫岑;豪情随蹬诵,悲思逐云生。历尽崎岖路,求来坦荡心;苍松万千树,无语却知音。”这是他对人生的最好写照。
“鹧鸪西行去,幽兰春常在。”恩师赵松庭为人类留下的宝贵艺术财富和开创的浙江笛子艺术将会代代相传下去。最后我引用恩师赵松庭2001年3月对自己一生总结的四句五言律诗来结束全文:
吹破一支笛,读破万卷书。
行程十万里,下完千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