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的恩师“江南笛王”赵松庭先生逝世十周年,我作为他的弟子,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从事笛子艺术工作,可是先生对我的教诲影响至深。我时常回想起跟先生在一起的那些难忘岁月和往事,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中,我深深感受到我们之间情同父子的浓浓真情。
笛子结缘 我认识先生正值他人生事业的低谷时期。由于当时的极左政治环境,赵老师曾一度被剥夺了演出资格,只能在浙江省歌舞团打打杂。从小喜爱摆弄笛子的我,早在上小学二年级时就听说了赵松庭的大名,心里非常仰慕先生的才华并希望能有机会拜师。直到1974年进入中学时期,我才终于有缘正式拜先生为师。从此,我和赵老师便结下了不解的笛子情缘。
赵老师虽人生坎坷,但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工作和事业的热情。他除了上班,将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教学。那时我只要一放学,就直奔老师家,有时我还主动烧好饭菜等老师下班一起吃饭。当时老师住在一处老房子的阁楼里,图楼分隔成一间小卧室和一间专门做竹笛的小工具间,我平时主要在工具间里练习吹笛子。老师经常是一边喝着酒,一边跟我讲关于笛子的种种知识。兴致所至时,先生面孔会泛出激动的红光,滔滔不绝,手也挥舞起来。先生不光教我吹笛子,还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制作笛子,从选竹→烘竹→撬竹→修孔→校音→上漆→缠线→镶骨等等,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我清晰地记得老师弯着腰像一个老木匠似的拿着钻子小心翼翼钻竹孔的样子。老师对笛子的痴迷非常人可比,记得我第一次到老师家的时候,就被老师屋里一把扫帚给吸引住。那把扫帚的柄是用笛子做的,老师见我很诧异,就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扫地时也可以练习手指哦”。老师那简陋的阁楼里,见到最多的除了笛子还是笛子。老师花费了近十年时间,研究笛子开孔间距及大小。他制作的笛子,成了我们学生最爱的“抢手货”,常常是一笛难求。我高中毕业下乡,每次从农村回城的时候,我总是为老师带去上好的竹子。如今每当我抚摩先生亲手打磨的竹笛,笛身仿佛仍留有先生的体温,而从笛孔中流淌出的音符,更寄托了对先生无尽的思念……
记得赵老师在浙江歌舞团打杂的日子里,我经常在剧场陪着老师。他对工作总是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在后台为演员烧热水,拉大幕,搬道具,把这些活都做妥当后,他就带我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点上一支烟,静静地跟我聊笛子、音乐、表演、为人处世……也就是在那段最令人难忘的日子里,老师不但教会了我很多技能,他对人生的态度更深深地感染了我。老师屈居人下,却仍然认真对待生活。当时烧开水都用煤饼,老师琢磨出烧煤饼的节约窍门,他自豪地跟我说:“我琢磨出的烧煤饼方法,一天可少用一块半至两块的煤饼,一个月我们就能少用几十块煤饼,一年下来,就能为团里节约很多了,呵呵。”说完,很开心地笑了。老师在谈到拉大幕时告诉我:“你别小看拉大幕这个工作,这个也是有讲究和学问的,不是简单机械地把大幕拉开合拢,而是根据每场演出不同的音乐风格和节奏,掌握好大幕的节奏,时紧时缓,把拉大幕融入节目中,成为节目的一部分。”老师在困境中顽强追求、自强不息、乐观豁达的精神,成为我一生的向往并为之努力追随的境界。
严师慈父 赵老师治学非常严谨。他要求我们吹奏练习曲时要慢练,不能急于求成;要严格按照乐曲的要求来练习;在吹奏曲子时,更要求我们先了解其寓意和相关背景。我在杭州钢铁厂工作时,金华婺剧团来厂演出,老师带着我的师兄弟们,骑车十多里路赶来,边看边跟我们说,《三五七》的旋律吸取了婺剧的曲调,描绘出浙东百姓勤奋而又机敏,淳朴而又不失情趣的风土民俗,所以吹奏这首曲子时,情绪要粗犷奔放,体现出它特有的韵味,在笛子技术上要做到强而不躁、弱而不虚。赵老师博学的知识和深邃的思想滋润着每个学子的心灵。上课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师对音准问题的苛求,即使你吹得再好,一旦发现有一处音不准,他会严厉指出并让你先吹准音后再吹奏全曲。当我登台演出时,赵老师再忙都会抽时间赶到现场观看我的演出,尤其是我在省电视台演出录制节目时,老师对我更是严厉要求和悉心指导,每次演奏结束后对我进行点评和指正,使我的演奏水平很快得到提高。
赵老师一丝不苟的作风无处不在。我有幸陪赵老师外出讲学的那段时期,常充当老师的临时小助手。我提着那时还很稀有的录音机,负责在老师讲学过程中配合其讲课进度和内容,适时地、精准地播放出老师事先录制好的相关曲目,事前他都要求我一遍遍演练操作,不允许出现半点差错。我去农村插队期间,赵老师经常写信给我,鼓励我,不断提醒我不要因为环境改变就疏于对笛艺的学习,“持之以恒”是当时老师信中每次都对我提出的要求。老师的关心和督促,使我不敢懈息,几乎每日凌晨五点,风雨无阻到山坡上坚持练习吹笛,山村的老乡和知青战友,都佩服我的毅力,但我深知这一切都是在赵老师身边养成的。
生活中的赵老师更像个慈祥的父亲。有时他回东阳老家看望家人,回来时,总是挑着满担冻米糕、冻米糖、米粉干、金华火腿、花生等这些土特产,招呼我们学生去吃。他躬身挑担的身影,他那洋溢着童心的面孔,还有跟我一起去公安、部队大院看苏联电影及内部片时开心快乐的神态,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时常想起。
那时老师身边的学生很多,我们一帮学生经常跟赵老师吃住在一起,他对我尤其偏爱,像对待自己儿子似的。我呢,乐颠颠地充当老师的小跑腿和联络员、接待员,隔三差五地去火车站、汽车站接那些慕名前来拜老师学艺的外地学生,协助老师安排他们的食宿。对家境不好的那些学生,老师不光不收学费,还经常倒贴钱并想办法为学生解决各种生活困难。那时我们就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老师的小阔楼里充满了亲情的温馨。当学生们考人音乐学院、部队文工团、外省专业剧团后,赵老师仍旧不断给这些学生写信,寄东西,改曲子,始终牵挂着他们。老师从不为自己的事情麻烦学生,倒是为了其他那些去国外和台北、香港等地演出而途经深圳,或者因考入香港中乐团需常住深圳的一些学生而特地打电话给当时在深圳经商的我,嘱咐我要尽地主之谊给这些师弟们一些关照,这些细微之处无不体现出老师深深的“爱生如子之情”。
因为工作原因,我常驻深圳,但只要一回杭州我都会抽时间去看望赵老师。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看望赵老师,那天他看到我非常开心,一直兴趣盎然地向我讲述和展示他近期的研究成果和筹划中的众多计划。当时老师告诉我他还有三个愿望:一个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去一趟美国,看看美国的风土人情以及他的两个女儿;另一个就是希望有机会举办一场师生音乐会;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出本书。那天老师跟我谈了很多很久,一再挽留不让我走,最后还不顾年迈体弱的身体坚持送我下楼。时隔多年,那天老师的音容笑貌,老师的清瘦身影,依然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就在昨天。恍惚中,我又仿佛看到老师他依然还和我们挤在那个狭小的阁楼里,我们围着老师问东问西……
赵老师笛艺生涯几十载,集演奏、创作、科研、著述、发明、理论教育于一身,他的教学成就和艺术造诣的高度,至今尚未有人超越。赵老师首创了“循环换气法”;糅合了秀美典雅的南派笛艺和粗犷刚劲的北派笛艺而形成特有的“浙派”;创制了弯管笛、排笛、雁飞等:著有《横笛频率计算与应用》、《温度与乐器音准问题》等多篇论文,当年我手抄了赵老师那本厚厚的写着密密麻麻的笛子计算数据及研究结果的资料。我深深地记得老师创作《幽兰逢春》的情景。打倒“四人帮”,结束了“文革”,赵老师终于走出逆境,他告诉我他要创作一只曲子来抒发他的激动心情。尔后的很多日子,我发现老师经常陷入沉思,于是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赵老师,你要创作的那只曲子怎样了?”老师指指他的脑袋说:“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明天我就把它写出来。”第二天赵老师一气谱出了这只名曲的前奏和慢板部分,老师开始吹奏起来,低沉、幽缓的旋律,一下子震住了我,那一刻我就知道,一曲反映老师一生艰辛后重获新生的佳作诞生了。《幽兰逢春》是赵老师的心血之作,老师,您就像黎明前的幽兰,您在漫长的黑夜始终吐露着幽香,您终于等到了黎明那一刻。但您已不再年轻,您最好的年华已然失去……从音乐旋律中,我感受到了您深沉的痛和喜极的泣。《幽兰逢春》一直是老师重新登台表演的保留节目,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老师重返舞台第一次演奏此曲时身心合一的激动情景。当老师吹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我隐约看到老师眼角闪烁的泪花……只有老师才能真正把它演奏得如此让人震撼和感动,也只有老师才能最深刻地诠释它的意境。我们即便能流畅地吹奏这个曲目,也难以真正地把握它的精髓。
老师这一生最欣慰和骄傲的是他培养了众多优秀弟子。每当学生取得成绩时,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等高等音乐学府中,都有老师的学生在教授和研究笛艺;国家级的民族乐团、部队文工团、省级专业剧团中他的学生都成为顶梁柱;老师的学生们把笛声传遍世界各地……正如一位文艺评论家所说:“在全国各地和华人圈内,凡笛子吹得最好的,大多数是赵松庭的学生。”那些当时跟我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后来都成为当今国内杰出的笛子艺术家。如今,笛子事业后继有人,老师,您一定倍感欣慰吧。
遗憾之事 赵老师走的时候我没能陪在老师身边,一想到此事,我的心就非常难受。记得老师走的头两天,我在深圳突然接到师弟戴亚的电话,他告诉我说赵老师已病危,我当时就懵住了,赶紧安排手上的要紧事情,买了机票。可万没想到我还在赶往深圳机场的路上,接到了师弟戴亚的又一个电话:“赵老师凌晨离开了我们。”听到这个噩耗,我傻了,立即给我姐姐去电话,刚通电话我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下飞机后匆匆赶到灵堂扑倒在老师灵前,说不出的悲痛和愧疚,直到师兄弟们把我拖起来。回到家里,我实在扛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长这么大这是我哭得最狠、心里最痛的一次。我深深地自责:虽然曾多次邀请过赵老师来深圳,但最终老师没有成行;因为工作繁忙,没有多给老师一些关心和帮助。特别是老师的晚年,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竹笛的制作和研究上,我一直想帮赵老师筹建一所竹笛研究中心,以实现赵老师的心愿,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我的终生遗憾。现在,当老师离去后才深知,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与恩师的真挚情谊。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是赵松庭老师一生的真实写照。老师,您是我永远的严师慈父,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这段浓浓师生情。
敬爱的赵老师,我深深的、永远怀念您!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