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演奏家、篆刻家兼中国尺八史研究专家孙以诚先生,1963 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二胡专业,同年分配至浙江省歌舞团担任二胡演奏员。职业生涯中,他广泛涉足文化艺术领域,积累了深厚的行业经验。2003年10月,为深入钻研孙文明二胡曲,孙以诚专程赴上海,师从孙文明亲传弟子、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吴之珉先生,正式开启系统学习孙文明二胡艺术的旅程。
提及孙文明,这位民间音乐家、盲艺人在二胡界地位举足轻重,与刘天华、华彦钧并称为“中国二胡三大宗师”,是业界公认的艺术巨匠。
孙文明的艺术人生充满坎坷,却始终透着坚韧。四岁时,他因患天花双目失明;十二岁,又遭遇母亲离世的重创。迫于生计,他曾学过算命,辗转各地流浪,后为谋生踏上学习二胡之路。艺术探索途中,孙文明展现出非凡的天赋与强烈的求知欲,广泛汲取民歌小调、戏曲曲艺的精华,熟练掌握丝竹、锡剧、评弹、京剧、民歌等多种曲调,为日后的艺术创作与演奏筑牢根基。据统计,他能演奏一百六七十首二胡曲,在此基础上,结合自身感悟自编自演,先后创作《弹乐》《送听》《四方曲》《流波曲》《春秋会》《杜十娘》《人静心安》《夜静箫声》《志愿军归国》《送春》《二琴光亮》《昼夜红》等经典曲目,每一首作品,都凝聚着他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对艺术的执着追求。
艺术成就上,孙文明亦收获诸多荣誉。1956年12月,他参加江苏省农民业余会演,获优秀演员奖;1957年3月,受邀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获演奏二等奖,期间还受到朱德副主席与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这份殊荣是对他艺术造诣的高度认可。
1959年6月,他应上海民族乐团之邀,在乐团讲学半年;1960年,受聘于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担任授课教师一年半。正是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期间,校方为孙文明的9首二胡曲录音(其他几首《二琴光亮》《送春》《流波曲》是1957年3月22日在北京参加会演期间由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录音的,《流波曲》在北京与上海都进行了录音),为后世留存下珍贵的艺术史料。
跟随吴之珉教授学习孙文明二胡曲时,孙以诚发现:要完整演奏孙文明的全部曲目,普通二胡难以胜任。他向吴之珉教授请教后得知,为追求更出色的演奏效果,孙文明在二胡的结构与演奏方法上进行了大胆革新。
• 结构革新:为扩大音量,孙文明加大二胡琴筒;为拓展音程,加长琴杆;为提升音质,将琴杆材质从木头改为铜管。
• 演奏方法革新:根据乐曲表达需求,部分曲子采用独特的八度定弦;部分曲子演奏时不用千斤;部分曲子演奏时使用双马尾弓。运弓走指技巧上,他巧妙融合 “托丝” 与 “轻按” 技法,奏出类似洞箫的优美音色,还善于运用虚弓、弹弓、滑音、泛音等技巧,极大丰富了二胡的表现力。
凭借这些创新,孙文明能用一把二胡演奏包括11首传世曲目在内的所有一百六七十首作品,演奏效果独特新颖,形成极具个人风格的艺术流派。
令人遗憾的是,孙文明所用的二胡在他1962年去世时随葬了,其墓地也因上海城市建设不复存在。好在当时同为孙文明学生、后任上海音乐学院教授的林心铭老师有心,曾测量并记录下孙文明二胡的详细数据,这份宝贵资料为二胡复原工作提供了关键依据。
孙以诚深知,要像孙文明那样用一把二胡演绎全部11首传世二胡曲,必须拥有一把形制、音色与孙文明所用二胡相近的乐器,否则,演奏只能做到“形似”,难以达到“神似”,无法真正展现孙文明二胡艺术的精髓。他还了解到,国内二胡界已有部分演奏家开始学习、研究孙文明的作品,但尚未有人成功复原出能演奏其全部曲目的二胡。为完整、准确地传承孙文明二胡艺术,孙以诚下定决心克服困难,开启了艰苦的孙文明二胡复原探索之路。
2016年5月,孙文明二胡复原工作正式启动。孙以诚以林心铭教授记录的数据(琴杆全长89公分、下琴轴至琴托 69公分、上琴轴至琴托76公分、琴筒宽度9.5公分)为基础,先确定琴杆长度与琴筒直径的初步设计方案,绘制详细图纸,随后四处寻找合适的制作材料。由于一时难以找到符合要求的铜管制作琴杆,也没有现成的大尺寸琴筒,加之考虑到金属材质或许能优化二胡音质,他决定先用不锈钢材料试制:找来防盗窗用的不锈钢管制作琴杆,从网上购买不锈钢杯制作琴筒,并请杭州二胡制作师傅路祖法负责试制。为及时解决试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第一次试制时,孙以诚驾车60公里,前往路祖法位于余杭的工厂,与其现场交流探讨。不料,当路师傅在不锈钢杯上钻孔准备安装琴杆时,问题出现了,坚硬的不锈钢杯钻孔后,杯体变得柔软,无法蒙琴皮,第一次试制以失败告终。
首次试制失败,孙以诚并未气馁。他分析认为,不锈钢杯硬度不足,而拉越剧所用的越胡采用毛竹筒制作,毛竹筒的硬度或许能满足需求,且浙江盛产毛竹、取材便利。于是,他调整方案:用不锈钢管制作琴杆,毛竹筒制作琴筒,用蟒蛇皮蒙皮。他委托生活在余杭农村的战友何永清帮忙寻找优质毛竹,何永清很快砍伐了几十根粗细不同的毛竹,截断成毛竹筒后送至孙以诚手中,随后由路祖法对毛竹筒进行进一步加工与干燥处理。2016年6月5日,孙以诚将试制所需的其他材料全部交给路祖法,双方约定两个月后查看试制完成的二胡。
2016年8月25日,孙以诚如期前往余杭路祖法的工厂查看试制好的二胡。试拉后,他惊喜地发现:这把二胡的音量比普通二胡更大,音色宏亮、音质纯净,下把位高音清晰且无衰减,其音质、音量已达到孙文明二胡曲录音的水平,复原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
在此基础上,孙以诚继续对二胡材料反复调整:尝试分别用不锈钢、铜杆、木杆做琴杆,用优质木料制作琴筒。经过调整,试制出的二胡音质、音色进一步提升,完全达到孙文明二胡曲录音的水准,其中以铜杆的音质最佳,孙文明二胡在结构与声音上的复原工作宣告成功。
然而,如何用这一把二胡完成孙文明全部 11 首曲目的演奏,新的难题接踵而至。孙文明在上海音乐学院授课时,因身体欠佳与合同到期,仅教授了8首曲子,最难的《志愿军归国》《二琴光亮》《送春》3首曲子未来得及教授。因此,林心铭、吴之珉等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未学到这3首曲子,仅看过孙文明演奏,印象不深,无法传授给孙以诚。当时国内不少二胡演奏家已投身孙文明二胡作品的研究与演奏,也对孙文明二胡进行了复原探索,虽取得一定进展,却始终未能实现 “用一把二胡演奏全部11首曲目”的突破。孙文明的女儿潘音月(孙文明去世后,其妻子改嫁,女儿随母亲潘亚娥的姓)在参加孙文明二胡作品演奏会时,不禁发出疑问:“为什么不能像爸爸那样用一把二胡演奏?”这句话更坚定了孙以诚攻克这一难题的决心。
跟随吴之珉教授学习时,孙以诚了解到,孙文明的演奏不仅依赖特制二胡,其演奏方法也有诸多创新:部分曲子采用独特的八度定弦,部分曲子演奏时不用千斤、以外弦琴轴充当千斤,部分曲子演奏时使用双马尾弓。这些创新演奏方法,在现有的二胡教学体系与现存二胡教材中均未出现,且因相关资料没有流传下来,给后人的学习与传承带来极大困难。
面对困难,孙以诚毫不退缩。他多次拜访孙文明的亲传弟子林心铭教授与吴之珉教授,详细询问孙文明当年的演奏细节。林心铭教授回忆道:孙文明二胡的“千斤”形似钩子,琴弦可根据演奏需求随时安放或取下,操作十分便捷。
孙以诚用普通二胡学习演奏孙文明的《弹乐》《夜静箫声》这两首无“千斤”作品时,只需去掉 千斤”即可;但自学《志愿军归国》时,需要频繁切换 用千斤”与 不用千斤”的状态,普通二胡根本无法完成这样复杂的演奏——此时,林心铭教授提到的“可随意收放琴弦的‘千斤’钩子”便显得至关重要。然而,林心铭教授所说的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用何种材料制作?如何固定在琴杆上?固定位置在哪里?怎样确保无“千斤”演奏时,钩子不影响左手换把?带着这些疑问,孙以诚构思多个解决方案,与路祖法师傅合作,试用多种材料逐一试制。最终,他们采用“在薄金属筘上焊接金属钩子,再用小螺栓将金属筘固定在琴杆上”的方法,成功制作出稳固的“千斤”。这种“千斤”不仅能让琴弦稳定、自如地收放,还不影响左手换把,确保演奏无阻碍,“千斤”固定问题得以圆满解决。
由于孙文明的曲子在演奏中涉及到有“千斤”与“千无斤”的切换,“千斤”的位置必须符合音程逻辑关系,而这一问题因林心铭教授记录的数据迎刃而解。按照孙文明的演奏方法,二胡实际上有两个千斤:一个是将二胡内弦在上琴轴反绕,从下琴轴内侧穿过下琴轴到琴筒的琴弦固定处固定,演奏无千斤作品时,琴弦从正常千斤处脱离,下琴轴便成为实际的千斤,音程从下琴轴到琴码为止;另一个是正常的千斤,演奏有千斤作品时,将弦挂在千斤的钩子上,音程从正常千斤到琴码为止。因为音程随着千斤的切换而变化,所以正常千斤的固定点要非常准确,孙文明把这个千斤固定在D调外弦 i 的位置上,从下琴轴千斤到正常千斤处,刚好为减五度关系(即下一个调的位置),完全符合音程的逻辑关系。
除“千斤”问题外,孙文明演奏中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部分乐曲采用双弦双音演奏,他是如何用一根弓子奏出双音的?根据吴之珉教授的回忆,孙文明是将一根弓子的弓毛分成两缕进行演奏。但孙以诚经过多次实践发现,演奏过程中临时将弓毛分成两缕难度极大,始终找不到合适方法,这一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制作一把适合演奏孙文明曲目的特殊弓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马头琴演奏的《劝奶歌》给了孙以诚灵感,让他在孙文明二胡琴弓的改良与创新上找到方向,若能制作一把带有两缕弓毛的弓子,用两缕弓毛同时演奏双弦,双音演奏的问题不就能解决了吗?想到这里,他立刻上网联系琴弓制作厂家,却因厂家从未见过此类弓子而遭拒绝。生性倔强、不服输的孙以诚决定自己动手试制。2017年2 月 24日下午,他找来一根旧弓子,先卸下弓毛,在原弓弓头绑扎弓毛的小孔上方新钻一个小孔,同时在弓尾的弓鱼处也新钻一个小孔,将弓毛在两个新孔之间扎紧,形成一缕固定的弓毛,再将原有弓毛恢复原状,一把带有两缕弓毛的弓子初步制成。为在运弓过程中保证弓毛角度统一,防止两缕弓毛间隔太近蹭到双弦,他在弓根两缕马尾之间插入一小段铅笔,使两缕弓毛保持一定间隔。短短不到两个小时,一把新奇的双马尾弓便试制成功。
孙以诚用这把试制的双马尾弓试奏《劝奶歌》,立刻呈现出和谐的双弦双音马头琴效果,这让他备受鼓舞。在后续的演奏实践中,他还发现:只要精准控制固定在弓子两端的马尾长度,用于隔开弓毛的小段铅笔便可拿掉,演奏时用无名指隔开两缕弓毛即可。他用这把双马尾弓演奏孙文明的全部 11 首曲子,不仅操作方便,还能完美胜任曲目中“托丝”“轻按”、虚弓、弹弓、滑音、泛音等多种技法的演奏需求,适合演奏孙文明二胡曲的弓子试制成功,为完整演绎孙文明作品扫清又一障碍。
从2016年5月到2017年9月,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孙以诚终于成功复原出孙文明二胡。但他并未就此满足,清醒地认识到:复原是否真正成功,还需经过专业演奏家的检验,并获得业界认可。
2017年9月5日下午,浙江省长三角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孙文明二胡艺术研究所通过微信群发布公告,宣布经过长期研究与多次试制,由孙以诚研制的 “孙文明当年使用的二胡”已成功复原。
公告发布后,孙以诚第一时间带着复原的铜杆、不锈钢管杆、木杆3把二胡前往上海,请吴之珉教授试奏鉴评。吴之珉教授试奏后给予高度评价,认为用金属杆制作琴杆并加长5公分的设计十分巧妙,尤其适合演奏孙文明的八度定弦作品;二胡的音质、音色已达到孙文明原二胡的水准,其中以铜杆为最佳;活动“千斤”与双马尾弓的设计和制作,甚至比孙文明当年的更优,完全能够胜任孙文明11首曲目的演奏,并建议在演奏《流波曲》等曲目时,适当放慢速度、增加压揉效果,以呈现更完美的艺术表达。吴之珉教授的认可,标志着孙文明二胡复原工作取得关键成果。
随后,孙以诚将复原二胡的录音发送给相关专家及孙文明的女儿潘音月鉴赏。潘音月听完录音后激动表示:“这把二胡的琴声与爸爸当年演奏的几乎一模一样。中央音乐学院的刘长福教授,中央民族乐团丁宝春、煤矿文工团张永智等专家在聆听录音后,均对复原的二胡给予高度评价。上虞市原音乐家协会主席屠仲道(孙文明为上虞人)在写给潘音月的信中,也对孙以诚复原孙文明二胡给予高度赞扬,称其“为推广孙文明二胡艺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孙文明二胡的复原工作得到业界专家的广泛认可。
孙文明二胡的成功复原,不仅精准还原了孙文明当年演奏的音色,为研究孙文明音乐艺术提供了重要工具,更成为传承孙文明二胡艺术的关键载体,为这一珍贵艺术的延续与发展奠定坚实基础。
通过复原孙文明二胡,孙以诚对孙文明二胡艺术的博大精深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孙文明创新的这把二胡,融合了雷琴、小提琴、马头琴与二胡的音色特点,既能演奏丰富多样的内容,又包含多种精湛演奏技法,是音乐界极具创新性的艺术成果。
为使复原的二胡获得社会广泛认可、保护这一创新成果、提升其品牌价值,并以技术标准的形式推动孙文明二胡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孙以诚向国家知识产权局提交了专利申请。2018年4月6日,他成功获得国家知识产权局授予的“实用新型专利证书”,专利相关信息如下:
• 实用新型名称:新型二胡
• 发明人:孙以诚
• 专利号:ZL 2017 2 0851024.7
• 专利权人:孙以诚
• 内容摘要:本专利公开的新型二胡,属于民族乐器弓弦类,由琴杆、琴筒、琴皮、金属千斤、琴轴、琴码与琴托构成。与部颁二胡相比,其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加长琴杆,使二胡琴身全长比部颁二胡增加6公分,下弦轴中心与琴筒的距离增长5.5公分;二是内弦反绕,以下琴轴作为千斤;三是增大琴筒尺寸,琴筒长度增加1公分,筒前口直径扩宽1公分,筒后口直径扩宽0.7公分,有效加强声音的共振与共鸣,扩大音量;四是采用固定金属千斤,可根据不同演奏方法任意调节。通过以上改进,有效解决了传统二胡音域狭窄、音量较小、高音部位音量衰减等问题,大幅提升了二胡的音乐表现力。
专利证书上的文字虽简洁、不带感情色彩,却以精准的表述,客观、忠实地记录了孙以诚在孙文明二胡复原工作中取得的成就,是对他辛勤付出的最佳肯定。
为感谢孙文明这位艺术宗师为音乐界留下的宝贵艺术遗产,同时考虑到这把复原的二胡主要用于演奏孙文明的曲目,其用途与发展前景十分广阔,可根据演奏需求当作中胡、雷琴、二泉琴等使用,也为纪念和缅怀孙文明先生,孙以诚将这把复原的二胡正式命名为 “文明琴”,并用它开办孙文明二胡艺术教学免费培训班,截至目前,已有八十多人参加培训,学会了孙文明全部11 首曲子。
鉴于孙以诚在学习、传承、推广、发扬孙文明二胡艺术上所做的工作与取得的成绩,他的恩师吴之珉教授于2019 年授予其“孙文明第三代传人”的称号与证书。
自文明琴成功复原以来,此琴深受全国各地音乐界(尤其是二胡专业领域)专家的青睐。截至目前,已有79把文明琴被全国各地的音乐人购买,用于学习和演奏孙文明二胡曲,有效推动了孙文明二胡艺术的传承与发扬。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孙文明二胡艺术广泛传播的过程中,文明琴这朵艺术之花必将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为孙文明二胡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贡献更大力量。
金方云
2025年国庆节写于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