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30日晚，捷豹上海交响音乐厅·演艺厅内灯火温润，琴音流淌。上海音乐学院青年教师、二胡演奏家陆轶文以一场名为“芬芳”的博士毕业音乐会，深情纪念中国二胡艺术里程碑式的人物闵惠芬诞辰八十周年。这不仅是一场个人学业的总结，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一次精神血脉的交接。

音乐会曲目遴选了五部与闵惠芬艺术生涯紧密相连的作品，在主持人萧梅教授娓娓道来的导赏中，这五部作品仿佛五枚钥匙，依次打开了通往大师精神世界的大门。开场一曲《江河水》，哀婉深沉，瞬间将观众带入闵惠芬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境界。这首由黄海怀移植的经典，在闵惠芬的弓下曾被诠释为“鞭挞黑暗的音乐檄文”。陆轶文与扬琴演奏家曹蕴的合作，气息合一，神韵贯通。作品中“压揉”技法和北方风格的“回滑音”是闵惠芬从管子演奏家谷新善那里琢磨而来，让悲愤的控诉中始终透着坚韧。曹蕴老师作为长期伴随闵惠芬演出的老搭档，以扬琴音色精巧点缀，紧密配合着陆轶文的演奏。舞台上，曹蕴望向陆轶文那认真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令人恍然动容。

紧随其后的《寒鸦戏水》（闵惠芬改编），则展现了大师艺术精神的另一面——乐观、创新与生命力。《寒鸦戏水》原是潮州弦诗十大名曲，偏向于抒发心中苦闷，而在闵惠芬手中被潮州锣鼓点染成“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盎然生趣。陆轶文与打击乐演奏家们活泼风趣的演绎，顿挫之间仿佛可见野禽嬉水的生动画面。这段改编背后，是闵惠芬患病期间对生命的达观，这份乐观的艺术态度，透过陆轶文的演奏，依然鼓舞人心。

关乃忠气势恢宏的《第一二胡协奏曲》（第一乐章）由陆轶文与钢琴家李渊清联袂奏响。这首融合河北梆子素材与西方协奏曲形式的无标题音乐，考验着演奏家对大型作品的结构驾驭与情感张力的掌控。二胡与钢琴配合张弛有度，刚柔相济，体现了二胡音乐在现代化、交响化道路上的探索。闵惠芬曾啃下这块“硬骨头”，陆轶文的演绎，亦是对老师开拓精神的致敬。音乐会上半场的最后一首，是李渊清作曲的《芬芳》世界首演。作为闵惠芬晚年合作的钢琴伴奏，李渊清以音符为花瓣，铺就了一条芬芳的追思之路。作品分为“忆如潮水”“意气风发”“气壮山河”三个段落，钢琴灵动的织体如花瓣飘散，二胡的泛音是脑海中仍旧清晰的回忆。陆轶文的演奏从深情的回忆，逐步转向坚定的传承信念，最后以昂扬的空弦结束全曲，寓意着大师精神的不朽与后辈接棒的决心。李渊清表示，闵惠芬对自己的艺术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整部作品从“艺术的芬芳”“生命的芬芳”“品格的芬芳”和“永恒的芬芳”四个立意来表达自己对先人的怀念和追思。

音乐会下半场，陆轶文携手指挥家钱骏平与“弦之韵”弓弦乐团，带来了整场最为重磅的曲目——民族弓弦乐版《长城随想》（陆轶文、黄蔚杰移植整理）。从“关山行”的苍茫沉吟，到“烽火操”的激烈铿锵，再到“忠魂祭”的肃穆悲怆，直至“遥望篇”的壮阔展望，陆轶文与乐团以细腻的层次、磅礴的音响，让这首由刘文金创作、闵惠芬首演的史诗巨作，焕发新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版本的排练集结了上音从附小到博士的众多学子，其过程本身，就是一场生动而深刻的传承实践。艺术指导陈春园教授感慨，排演中“闵老师无时无刻都在我们身边”，因为那份“独一无二的、直抵人心的声音”，正是其艺术精神的极致体现。

陆轶文与闵惠芬的师徒情谊，始于童年的仰望。在她的回忆中，闵老师“总是笑呵呵的”“对我像孙女一样”。闵惠芬曾用唱、拉结合的方式，让她学习《绣荷包》《宝玉哭灵》等戏曲改编作品，使她深入理解“器乐演奏声腔化”的精髓。这种沉浸式教学，让陆轶文明白了“二胡最接近人声”的特质。因此，在这场音乐会上，我们听到的不仅是技术的精准再现，更是情感的动人加持。陆轶文也曾在专访中深情坦言，在音乐深度和人生阅历上，“我一直在努力向老师靠拢”。

陆轶文的成长与这场音乐会的成功，绝非个例，其背后是上海音乐学院深厚而独特的二胡教育体系——“上音二胡”的长期滋养。学者乔建中指出，“上音二胡”不仅是专业教学的缩写，更是一个将乐器教学与高校、城市人文环境视为整体的视角。它源于1927年建院之初的积淀，在20世纪50年代，陆修棠、王乙、项祖英等先生奠定了其严谨教学的底色，他们共同的江南文化背景，赋予了“上音二胡”“浓厚的江南韵致”。随后，闵惠芬等一代大家，将这一传统推向高峰，并为其注入时代精神与生命力量。

这场音乐会，集中体现了“上音二胡”人才培养的两大核心理念：“大中小一贯制”与“教创演一体化”。从附小、附中到本科、硕士、博士，陆轶文完整的求学轨迹是“一贯制”的典型体现。本场音乐会，从经典诠释（演）到作品改编、新作首演（创），再到其作为博士毕业音乐会的教学培养属性（教），完美诠释了何为“一体化”。舞台上，从陆轶文到伴奏、合奏的艺术家，多出自上音体系；舞台下，从艺术指导陈春园到研讨会上的众多专家，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学术与精神共同体。

在次日的研讨会上，乔建中（线上）、鲁日融（线上）、王永德、龚一、方立平、段皑皑、沈多米、陈春园、陈平一、李渊清以及主持萧梅等专家老师的发言，进一步揭示了这一体系的精神内核。它不仅是技术的传授，更是“立德树人”“崇德尚艺”的人格塑造。王永德强调“学艺先学做人”，龚一则指出闵惠芬的精神“不限于上音，不限于艺术，而是一个人应该怎么做”。段皑皑总结道，闵惠芬在艺术生涯中始终坚持“以民为根、以真为魂”的理念，并将其转化为可感知、可践行的教学实践，指引后人接续传承。陈春园则从回忆闵惠芬“第一是声音，第二是声音，第三还是声音”的箴言，指出其所有创新都“源于对传统艺术精华最本真的尊重与坚守”。这种对根本的敬畏、对品质的追求、对人格的重视，共同构成了“上音二胡”传承不熄的薪火。

“闵惠芬的艺术精神”这个短语在纪念活动中被反复提及，但其深刻内涵究竟为何？从11月30日晚的音乐会到12月1日的研讨会，答案逐渐清晰：纪念闵惠芬，绝非简单地通过形式怀旧，而是要坚定地传承她深入民间、扎根生活的艺术态度；传承她与疾病抗争、向死而生的非凡韧性；传承她提携后辈、无私给予关怀的师者情怀；更是传承她将个人艺术追求与家国命运相连的宏大格局。

弦音已落，芬芳永续。这场音乐会，以演奏家精湛的技艺和真挚的情感，体现了经典在当代的生命力，也彰显了新一代演奏家接过火炬的自信与担当。这场音乐会是终点，更是起点。它是对一位伟大艺术家八十诞辰的深情回望，更是一所学院、一门艺术面向未来的信心与决心的展现。当闵惠芬“独一无二的、直抵人心的声音”通过陆轶文等后辈的琴弓再度奏响，那份源于生命、归于民族的艺术芬芳，必将在新时代的土壤中，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参考文献

[1]乔建中.“上音二胡”与“海派文化”——上海音乐学院二胡教学的实践与理念[J].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17,35(01):90-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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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季维模.三个高峰三座丰碑赏析《江河水》、《新婚别》、《长城随想》,走进闵氏博大境界的二胡艺术[J].中国音乐,2013,(01):144-150+199.

[4]廖阳.追忆二胡大师闵惠芬，陆轶文：我在努力向老师靠拢[N/OL]. 澎湃新闻·文艺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2077995